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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白囍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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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白囍(二)

女鬼烏發及腰,白衣似雪。衣袂在狂風中翻飛,露出一雙赤足,右足足腕上系有紅繩,繩上墜著一枚骨鈴。她右手撐著紅綢傘,傘面遮住了面龐,教人看不清楚樣貌。

在聽見叫喊聲後,她將傘檐微揚,上方匯成的一縷水沿著猩紅傘脊滑落,讓人一時間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。

電光劈過,照得一切無所遁形。

傘下露出一張猙獰可怖的臉。左側太陽穴處是一團紅色胎記,一道蜈蚣似的傷疤,沿著胎記邊緣蔓延至右臉頰,扭曲而纖長,破壞了原本艷麗的面容,顯得有些淒厲。

看到這幅情形,眾人紛紛後退了幾步,只有三個人巋然不動。

李長風感應到腰間掛著的“兩儀盤”在劇烈震顫。

“兩儀盤”是師父贈予他的法器,由世間僅有一塊的天外玄鐵打造而成,十分珍貴。此物能夠感應非人,諸如妖魔鬼怪一類的邪崇,且顫動得越劇烈,說明邪崇越強大。

他欲起身,骨節分明的手指搭上掛在腰間的“無垢”,卻突然想到什麽似的,沒有立刻拔劍,而是用指尖輕輕敲打著劍柄。

身旁一語不發的陸知許倏然提劍,飛身刺向女鬼。

陸時卿知曉自家兄長的“武癮”犯了,也匆忙跟上,留下一句。

“師兄,且交給我們。”

既是歷練,那他便不好出手了,李長風側耳傾聽著外面的打鬥情況。

女鬼身手矯捷,為避開淩冽劍氣,足尖輕點,側身飛出十丈遠。原先在狂風中沒響動的骨鈴,如今發出類似木魚“噠噠噠”的敲擊聲,沈悶卻攝人心魂。

兄妹倆進攻的動作一滯,神情宛如嬰兒般懵懂,看起來有片刻恍惚。

李長風也凝了一瞬,覺得這聲音分外熟悉,似乎在哪裏聽過,但來不及細想,擔心兩個小輩中招,連忙通過傳音符提醒,“小心!此音會魅人心神,速速運轉清心訣。”

片刻後,陸知許如夢初醒般回過神,懊惱自己大意之下中了招。

他一手展臂護住妹妹,一手從懷中掏一張符箓,夾在食指與無名指間。

閉目默念咒訣後,符箓頓時如燎了火舌般,自上而下消弭於無形,他並指一寸寸撫過劍身,隨後揮出一道藍色劍芒,在符咒的加持下,劍勢如萬鈞雷霆,銳不可當。

女鬼將紅綢傘祭出,傘柄脫手的那一瞬,紅綢傘便如同魅影一般旋至空中,劍氣撞在傘面上時爆發出一串“刺啦啦”的火星。

在吞噬了劍芒後,紅綢傘未曾凝滯半分,直直向著少年沖去。

原來這是一把天機傘,傘檐處布滿了倒勾鋒刃,若是撞上勢必要剜下不少肉來。

路知許未曾想到對方會破了自己的劍勢,一時間避之不及,楞楞地看著傘刃離自己越來越近。

一道銀白色劍芒劃破雨幕,劍勢精純,恍若電走游龍,讓人分不清它與空中真正的閃電誰更極致。紅綢傘頓時被打得偏離了原本的軌跡,旋回了來時的方向。

李長風手執“無垢”擋在師弟面前,衣袍獵獵作響,背後三指寬的白綾與發絲交纏,在空中翻飛,好似狂蛇亂舞。

女鬼接住傘後,重新將它撐回頭頂,不滿道:“才比試到一半就換人,不講武德。”

一向淡定的路知許此刻卻一臉不可置信,從師兄背後探出腦袋,訝然道:“比試?你不是鬼嗎,你把方才的行為叫做比試?”

蝶衣翻了個白眼,“不然呢,難不成你以為你在捉鬼嗎,我什麽時候承認自己是鬼了。”

陸知許:“……”

李長風正要開口,沒發現身後的小師妹正悄悄催動手中的“陰陽鏡”,鏡面光束明晃晃地照在了蝶衣臉上,襯得猙獰疤痕更加瘆人。

待李長風反應過來她做了什麽,想要制止,卻來不及了。

此舉無疑激怒了面前之人。

“找死!”一道怒叱沖天而起,蝶衣從傘柄處抽出“渡厄”,整個人裹挾著猩紅劍意沖向陸時卿。

李長風當機立斷,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疊明黃符箓。袖袍一展,八張符紙凝滯在空中,一一對應“八卦”方位,形成一個罡罩,淡黃光澤隱隱籠住三人。

他將師弟師妹護在身後,反手以劍柄作刃,迎上蝶衣的攻勢。

“轟——”巨大的沖擊力迫使雙方都睜不開眼睛。殘留的劍勢餘威,久久蕩漾開來,波及到周圍屋舍,房頂瓦礫四濺t,酒招旌旗統統化為齏粉。

塵囂落定後,蝶衣耳畔幾縷青絲被溢出的風刃削斷,從空中緩緩飄落。

與此同時,陸時卿手中的“陰陽鏡”,在發出“哢嚓”一聲後,頓時四分五裂,碎渣撲簌簌往下掉。

見鏡子已毀,蝶衣便不再戀戰,飛身離去。

陸知許擡腿要追,卻被李長風一把攔住,他很是不解,“師兄為何要攔我?”

李長風“唰”地將長劍歸鞘,慢條斯理道:“她沒有惡意。方才與你對招之時,以防守為主,並未主動進攻。若不是受到刺激,應當不會發狂。”

“嗚嗚嗚,我的陰陽鏡……”陸時卿伸手虛虛抓了抓空中飄散的鏡子碎片,很是委屈,“我不是有意的……我只是想看看她的本體是什麽。”

李長風摸了摸她的腦袋,溫言道:“沒事,鏡子還可以修,只是下次不要這麽沖動了。”

陸時卿仰面看向他,“師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不是鬼了?”

李長風沒有否認。

她繼續好奇地問道:“怎麽發現的?”

“無垢”的劍穗流蘇輕輕擺動,李長風攤開手掌,感受到微風穿過指隙,他淡淡道:“因為呼吸。”

鬼沒有人的體征,是不會呼吸的,但是方才的女子分明是有呼吸的。兄妹倆這才恍然大悟。對啊,他們居然沒有意識到。

陸知許:“既然她不是鬼,為什麽‘兩儀盤’會有這麽劇烈的反應呢?”

李長風:“因為她也不是人,這世間還存在一種介於人與鬼之間的半人半鬼。”

兄妹二人對視一眼,異口同聲道:“離魃!”

……

暴雨過後,荒山深處,萬籟俱靜。

山中離亂葬崗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庭院,內設有一竹屋,精致而小巧,外部圍著一圈籬笆。

此地方圓幾裏寥無人煙,山窮水惡,又與屍冢接壤,風水不佳,但庭院裏的修竹與藤架上的紫藤,生長繁茂,這說明搭建這間屋子的人,用了幾分巧思逆轉陰陽。

蝶衣站在竹屋前,擡手敲了敲,房門紋絲未動。

隨後,她朗聲道:“別怕,是我。”

門終於開了,一個蒼白瘦弱,面容清雋的小姑娘站在門口,扣著門框的手指微微顫抖,看起來餘驚未消。

記得三天前,蝶衣在亂葬崗附近撿到這個小姑娘時,面上也帶著同樣的驚恐。

那時她僅著內衫倒在地上,蔽體衣物被山中荊棘倒刺勾得破破爛爛,身上也掛了彩。即便如此,她也十分避諱生人的接觸。

尋常人若是長期浸淫在亂葬崗穢氣中,會神志不清,再加上她身上傷口糜爛,需要立馬處理,蝶衣別無他法,只好將她打暈,帶回了竹屋。

這三天裏,她的外傷經過包紮已無大礙,但好像經受過極大刺激,再加上被穢氣侵蝕神志,整個人看上去面目呆滯,一語不發的同時也滴水未進。

身為離魃,蝶衣吸食厲鬼的餘情殘念便能活下去,自然是無需人類食物果腹的,這是她為什麽會住在亂葬崗邊上的原因,但這也說明了,她的竹屋裏,沒有任何人類食物。

所以今晚她下山了,為的就是去客棧買些人類吃食。

她甚少下山,第一次下山還是在少時,因為那個人的莫名消失。

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這個世間的惡意。

“長得醜就不要出來嚇人了。”

“對啊對啊,你的疤好難看啊。”

“臉上這一團紅色的是什麽,是因為長得太醜被人打了嗎哈哈哈!”

“醜八怪,略略略。”

“……”

村裏幾個小孩將小蝶衣圍在墻角,指著她的臉笑作一團。

她縮在墻角,一手抱著膝蓋,把頭埋進胳膊裏,另一只手將足腕上的骨鈴捏得緊緊的。

過了很久,耳邊塵囂漸遠,小蝶衣聞到了一絲焦味,她擡起頭,面前的人影逆著光,被夕陽燎起毛毛的絨邊,看不清楚模樣。

他終於回來了,對那些頑劣的孩子們略施小懲,看著他們捂住著火的屁股落荒而逃。

小蝶衣撲進男子懷裏,揪住他的素白長袍,放聲大哭,“你去哪了,我找了你好久,還以為你不要我了。”

“不哭不哭,看我給你帶了什麽。”男子從背後變出了一支糖人,人面兒正是蝶衣的模樣,但有細微不同,原本臉上的紅團與傷疤,變成了一只蝴蝶停留在半截樹枝上。

小小的糖人在落日餘暉下,色澤瑩亮。

現如今,她早已忘了當初被小孩欺負是什麽感覺,只記得那天的糖人。

很甜,很甜。

“沒買到吃食。不過——”蝶衣進屋後,從懷裏取出一只乾坤袋,這是她先前在打鬥中,從那個盲眼道士身上順來的。

她沒想到這一次下山居然碰上了道士,還被他們當成了女鬼。東西沒買成,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。

以她的經驗來看,修道之人的乾坤袋裏應該會裝有一些食物,像幹糧饅頭什麽的,以備不時之需。

蝶衣滿懷期待地打開袋子,結果卻令她大失所望。什麽嘛,裏面全是一些符箓和碎銀,一個吃的都沒有。

她將乾坤袋扔到一旁,出門摘了些野果,回來後遞給眼前之人,“先填填肚子吧。”

就在這時,小姑娘突然如夢初醒般,拉著她的袖子,央求道:“請你救救鶯鶯。”

蝶衣很驚訝,因為這是她這三天來第一次開口說話,但對於她口中的鶯鶯,自己從未聽聞過。

“鶯鶯是誰?”

“救救鶯鶯,救救鶯鶯……”她一直重覆這一句話。

鶯鶯像一個女孩的名字,應該是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,而且好像有危險。念及此,蝶衣安撫道:“好,我幫你去找鶯鶯,你呆在這裏不要亂跑。”

小姑娘眼中一片茫然,嘴裏依舊喃喃道:“救救鶯鶯,救救鶯鶯……”

……

李長風頷首道:“離魃,意為脫離塵世之人,就是死而覆生的半人半鬼。”

“它與活死人不同,活死人是走屍,沒有自己的意識,但是離魃有,且至情至性。離魃的外形與活人無異,不染塵埃亦不食人間煙火,依靠渡化厲鬼並吸食其真情殘念為生。”

兄妹倆僅在太衍道的修煉手冊即《太衍天書》中見過“離魃”二字,只知他的形成極為苛刻,倘若行差踏錯一步未將魂魄吊住,便會成為走屍。

如今得知離魃還有渡化的能力,陸時卿訝然道:“這麽說來,這個離魃還是個好的?可是她長得如此駭人!”

李長風聞言皺眉,頗有些不滿,“善惡美醜自在人心。人是如此,離魃亦是如此,怎能僅憑外表論斷?”

就在這時,“梧桐客棧”的牌匾突然掉落,重重地摔在門口,揚起一地塵沙。

巨大聲響驚動了屋內的人,掌櫃跑了出來,巴巴地將他們望著,“天師大人抓住方才的女鬼了嗎?”

李長風道:“此事說來話長,不過掌櫃的放心,那姑娘並不是鬼。”

“不是鬼?!”掌櫃眼珠子滴溜溜打了個轉,隨後指著階前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瓦,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,“哎喲,我上哪去尋這十五兩的修理費用吶……”

陸時卿看出他打算趁火打劫,叉腰不滿道:“你怎麽這樣呢,是你家小二說有鬼,我們才替你打跑她的,現如今你還想訛人!”

“她既不是鬼那就是客人,你不光打跑了我的客人,還打壞了我的客棧,你讓大夥兒評評理,該不該你賠?”掌櫃扯著嗓子叫嚷著,生怕客棧裏的人聽不見。

陸時卿還想理論,卻被李長風制止了,他對掌櫃的說道:“放心,這些損壞的東西我們會賠。”

話畢,李長風一摸腰間,發覺乾坤袋不知所蹤,此物乃術法所系,不會輕易丟失,定是方才在打鬥中被那離魃偷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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